今个下午眈误了些时间,踩着放工的钟点才进了村。
田埂里的水稻收了大半,齐腰高的稻垛码得整整齐齐。
刚拐过田埂,高林就觉出不对劲。
往常这个时候,村民们该是扛着农具往家赶,今个却都扎堆在玻璃厂门口,
脑袋凑在一起嗡嗡地议论。
他蹬着自行车凑近些,一眼就看见了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。
车身上的绿漆被晒得发暗,轮胎缝里还卡着田埂的泥,就那么扎眼地停在厂门口,成了众人目光的靶心。
“乖乖,这铁家伙,什么时候能坐上一回?”有人抻着脖子啧啧叹。
“呵,现在回家,闭着眼做梦就能坐上!”旁边立刻有人接话打趣。
几个胆大的半大孩子偷偷摸过去,指尖刚要碰到车门,就被身后的大人一声厉喝吓了回来,手缩得比兔子还快。
高林扫了两眼就觉得没意思,正想蹬车绕开,身后突然炸起一声喊:“小林子!”
转头时,一张淌着油汗,眼里亮闪闪的年轻脸正朝他挤过来。
是高虎,他穿开裆裤时就混在一起的玩伴,高龙中的儿子。
高虎套着件沾了不少油渍的工装,帽子压得太低,额前的头发乱糟糟支棱着身后还跟着三五个同村的半大青年,都眼巴巴地望着这边。
“可有阵子没见着你了!”
高虎笑着凑近,攥着油污的手掌在自行车座上拍了两下。“乖乖,都骑上自行车了?哪里淘来的?“
”城里朋友那收的二手货。“
高林客气地勾了勾嘴角。
“真不丑!”
高虎的眼珠子在车身上溜了两圈,羡慕得紧。
他用骼膊肘往高林肋下顶了顶:“城里是不是特热闹?”
他虽也去过城里,可自打进了玻璃厂,脚就象被钉在了村里,哪有高林这般天天往城里跑的自由。
“还行。”高林应得淡。
见他这态度,高虎皱了皱眉,故意拖长了调子:“怎么?现在城里苦大钱,
连兄弟都懒得搭理了?“
说着挥挥手让身后的同伴先走,拽着高林往旁边挪了挪。
高林推着车慢慢走,听他絮叨。
高虎这人天生带着股热乎劲,虽许久没一起玩,但给人感觉,仿佛昨个还在村东头的河里一起摸鱼捉虾。
“小林子。”高虎忽然朝那辆吉普车努了努下巴,
“看见没?月月来。“
“来检查?”
“检查个屁!”
高虎猛地压低了嗓子,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。
“7829’就是那伙人,个个能喝七八两酒的量!听说建湖的森达皮鞋厂,
他们周周都去没酒喝了,就下来溜达一圈。“
高林心里透亮,嘴角悄悄弯了下。
”小林子。“
高虎忽然停住脚,眼神里的热乎劲淡了些。
”我不想在村里耗着了。“
高林看他一眼:“玻璃厂不是挺好?正经铁饭碗,村里多少人眼红。“
“好个什么哟!”
高虎苦着脸,夸张地鼓了鼓腮帮子:“天天对着烧红的玻璃吹泡,腮帮子酸死了,闭着眼都能数出下一道工序,没劲!
要知道,这在村里可是顶顶让人羡慕的差事。
高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好歹旱涝保收,稳当。“
“收是收了,可这日子一眼能望到头,没意思!“
高虎摇了摇头,眼里的光却倏地亮了,话锋猛地一转。
”哎,小林子,你在城里摆摊卖吃食,生意怎么样?“
“恩,弄了个小摊,卖些饼。”高林含糊带过。
“厉害啊!”
高虎是打心眼儿里佩服,语气里满是向往。
高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声音压得更低了,眼里却象落了星子。
“我真不想窝在这破厂里了!再吹下去,人都要吹傻了!我也想出去闯闯,
见见世面!”
他的目光使劲往南边眺,仿佛能穿透田埂和树林。
“我想去南边!听说上海全是高楼大厦!还有那个深什么来着的地方。
广播里天天说,发展得快得很!小林子,你说,要是能去那边看看,该多好?”
高林望着他年轻脸上那股子渴望,忽然想起高虎家那台宝贝似的收音机。
也许是听多了关于大城市的新闻,在这个农村小伙子的心中埋下了一颗向往的种子。
他懂这种感觉。
前世他自己不就是凭着这股不甘,才从泥地里一步步蹚出去的?
”南边机会是多。“
高林没泼冷水:“但路得一步步走。你现在有份工,先干着,多留心学些本事。等机会来了,才能抓得住。“
“恩!”
高虎使劲点头,象是得了莫大的鼓励,腰杆都直了些。
”小林子,你以后要是发财了,记得带我出去闯闯!“
“行。”高林笑着应下。
高虎还是以前的性子,大大咧咧,对一切新事物充满向往。
两人到了岔路便分开了,各回各家。
高林把自行车支在晒场边时,厨屋里飘来的米饭香正绕着房檐打旋。
母亲仓红英在灶台前忙活,铁锅里的油滋滋响。
高林搓了搓手上的灰,快步进厨屋:“妈,我来。”
云苓也在,正蹲在灶前添柴火,见他进来,抬头笑了笑。
高林从母亲手里接过炒瓢,把俩人都往屋外推:“你们歇着去,我来弄。“
饭桌上,米饭冒着热气。
高怀仁扒了两口菜,放下筷子开口:“井子,明个别下田了,跟你弟上城里搭把手。”
高井一愣:“稻还没收完呢。“
秋收的步骤,分为收割通常会持续三四天。
紧接着便是脱粒、运输、清杂、晾晒。
最后还得装袋交公粮,哪样都耽搁不得。
高怀仁清了清嗓子说:“过些天村子里会弄个脱粒机来,不要撒把’了。”
撒把就是人工摔打,进行脱粒。效率低下而且很累。
脱粒机呢,也是脚踏式的那种,效率快上不少。
高井没再多说,只是点了点头。
”行,那我明天早上和林子一起去。“
高林默默的听着,其实他也想早点把店面稳定下来。
“哥,明天上去的话,你把瓦刀、泥抹子带上,我想把店里的窗户改大些。”
自家大哥本就是学泥瓦匠,这点活再熟不过。
“没问题。”高井应得干脆。
饭后,高林跑进西屋拿出一叠早就准备好的钱。
随后将大哥拉到一旁。
”哥,这个你拿着。“
高井眼瞅着那厚厚的一沓票子,手一缩,像被烫着似的推回去。
“你干什么!”
高林了解自己大哥的脾气。
“哥,亲兄弟明算帐。我那店铺还得好好收拾一下,这些事情我不太懂,就交给你做了。”
说着他再次把钱塞到了高井的手中。
”买水泥沙子,红砖都要钱,你懂来路。工钱我们另算。
高井一听这是买材料的钱,这才收下,但是他还是补充了一句。
“工钱就算了,给自家弟弟干活还要钱?说出去让人笑话。“
高林却摇摇头。
“不对,要是不给钱,笑话的不就成我了吗?钱一定要算,你跟嫂子也要过日子啊。听我的就行啊。“
他拍了拍高井的手背,见大哥还想张嘴,赶紧拽着旁边的云苓就跑。
没给高井反驳的机会。
高井望着俩人跑远的背影,手里攥着钱,无奈地笑了。
这从小跟在屁股后头撑鸡追狗的弟弟,如今倒真成了能扛事的汉子。
钱攥在手里,纸票子边缘磨得手心发烫。
妻子范以花这时走过来,瞅见他手里的钱,轻声问。
“林子给的?”
“恩。”
高井转头看她,眼里亮堂堂的:“我说的没错吧,好日子就要来了。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