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熙宫中。
陈寿那掷地有声的评击,尤如洪钟大吕,潮水一般的冲击着每一个人。
饶是觉得他为官不失公正的礼部尚书吴山,也是眼神一闪,心生忧虑。
过刚易折啊!
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,可若是锋芒太过,却也不是什么好事。
吴山有些担忧这样一位当下少有能为国谋事的年轻官员,会因此招致诽议,惹得皇帝不悦,目光悄然的看向御座上的皇帝。
嘉靖亦是有些意外和诧异。
自从正月十五以来,陈寿给他的感官,是在不断的刷新,却让自己越发信任。
但如此不留馀地。
想要在朝中站的更长久,却并非易事。
而嘉靖同样也不希望,当下就将朝局搅的乱作一团,而失了自己好不容易才促成的平衡与默契。
严世蕃却是因怒生笑。
他大喝一声。
“好啊!”
“今天不妨都痛痛快快的把话说明白了吧!”
严世蕃看向陈寿,眼里藏着一抹杀机:“今天这话,恐怕才是你陈寿想要说的吧。过去没机会,今天可算是让你找到了机会,将藏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吧!”
说完之后。
严世蕃便立马发起了诛心之言:“你陈寿是不是要说,我大明朝当下朝中文武百官,皆是奸臣,独你陈寿一人是忠臣!是皇上让朝廷上下,到处都是奸臣!”
“我没有说朝廷里都是奸臣。”
陈寿立马开口反驳,免得让严世蕃将自己挤兑到死胡同里。
他冷眼看向严世蕃:“我说的是奸臣就在今日这玉熙宫中,在皇上面前。”
“而这奸臣……”
陈寿的目光在殿内游走着。
他那原本已经放下的如剑两指,再次刺出。
“是吏部尚书吴鹏!”
“是内阁次辅徐阶!”
剑指杀向严世蕃。
陈寿冷声斥骂:“还有你严世蕃!”
还有你严世蕃!
一声怒骂。
严世蕃差点没忍住,将手中的笏板丢出去砸向陈寿。
这还是他头一次在朝堂之上,被人当众指骂成是奸臣。
可陈寿今天却如同是吃了火药一样。
并没有打算就此住口。
东南的事情,要是再这样拖延下去,且不说自己要取东南功劳的打算,还能不能成。
就说那些百姓,恐怕都要先饿死了。
让浙江大乱,彻底等到浙江百姓揭竿而起,固然可以将所有的罪责都按在严党的头上。
可若自己当真这样做的。
岂不是和徐阶小人一样了?
陈寿冷声道:“一场本不会有的大灾,却因人祸而起,如今浙江受灾百姓已经是到了无米可食的地步。”
“我大明朝的衮衮诸公,无不是衣紫着绯,本该是为君分忧,为民请命,而今却在这御前煌煌之地,仍是为了一己之私。”
“百姓受灾,本就艰难,却还要鼓吹什么以改兼赈,两难自解。”
“说什么上利国家,下利百姓。”
“等百姓们没了田地,往后没法子种地吃粮,等到百姓们都成了乱民,闹出叛乱来。”
“你们要叫皇上如何面对天下人?”
“你们又要让那些百姓们如何活下去?”
陈寿的目光看向了在场的每一个人。
如吏部尚书吴鹏,户部尚书贾应春,乃至于徐阶等人。
随着他的目光扫过,无不是转头避开。
唯有严世蕃是一脸的愤怒。
陈寿抬头看向上方。
看向珠帘之后的嘉靖。
“我大明朝自太祖创立基业以来,凡一百九十二载,至当今天子,已是九代帝王传承。”
“天下早非昔日之天下,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兼并之风日盛,士绅大户无不是坐拥万亩良田,有华宅美妾,享锦衣玉食。”
“我大明朝人丁早已远超国初,而耕地却未曾增添多少。浙江种桑织绸一事,早已定下是要开垦山林去办。”
“如今却要趁百姓经历灾患,再去做改稻为桑,说什么以改兼赈,分明是趁百姓们受灾,去做让大户兼并百姓田地的事情!”
“如此大发国难财的事情。”
“你们无不是部阁大员,是我大明朝为天子执掌中枢的国之柱石,却枉顾君父圣恩,枉顾黎民百姓。”
“你们那所谓的圣贤书。”
“难道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!”
怒骂一声。
陈寿也已经是面色涨红。
却只觉得胸中无比的畅快。
严世蕃此刻却是恨不得要将陈寿给生吞活剥了一般。
他终于是挥舞着手中的笏板,冲向陈寿。
“你要做什么!”
陈寿却也是同样手握笏板,指向对方:“是要比一比谁的笏板更快吗!”
他一瞪眼,满面森严。
原本真的是想要用手中笏板去打陈寿的严世蕃,愣是一下子停下了脚步。
他虽然满脸愤怒,可眼底却闪过一道畏惧。
看着近在眼前手持笏板指向自己的陈寿。
严世蕃咽了一口唾沫,他真的感受到只要自己再冲上去几步,这个疯子就肯定会挥舞起那支笏板。
停下脚步的严世蕃。
心生畏惧。
却是立马硬生生的原地转过身,抱着笏板就跪在了地上。
“皇上!”
“今日臣等因东南百姓受灾,将要无粮赈济,因此上疏献策。”
“然而翰林院侍读陈寿,却因与臣等往日交恶,而在今日无端指责于臣等。”
“似他这等在朝堂之上搬弄是非的奸佞,恃宠而骄的狂徒,若今日陛下不加以惩治,臣也难以立于朝中!”
这个陈寿远比自己更年轻。
自己真要是和他打起来,定然是占不到便宜的。
严世蕃心中清楚,如今唯有从规矩上下手。
甚至不惜摆出一副,今日有我无他的决绝态度。
固然陈寿如今备受恩圣宠信。
可难道还能因为他一个人,就放弃整个严家?
他陈寿一个人,还代替不了如今的严家!
看着严世蕃拿严家作为背书和依仗。
嘉靖此刻也是头疼不已。
朝廷现在还不能没有严家,自己也不可能真的将严嵩父子怎么样。
可是……
嘉靖看向站在殿中的陈寿。
他倒也是真的不畏强权,俨然是要将这臣党孤臣做到底了。
头疼于眼前臣子之争的嘉靖,眉头皱起。
半响之后。
他才开口道:“浙江百姓受灾,高翰文献改稻为桑,以改兼赈,两难自解,是为了国事和百姓。”
听到这话。
严世蕃心中顿时一喜。
而嘉靖却又说道:“陈寿心忧百姓卖了地,往后便没了粮,也是为了朝廷和百姓。”
不等严世蕃面色有变。
嘉靖已经是在这焦灼的局势下,轻笑出声。
“朕倒是想起了一句诗。”
目光已经看向了坐着的严嵩。
严嵩亦是连忙躬身颔首:“还请皇上示下。”
嘉靖推了推手。
“练得身形似鹤形。”
“千株松下两函经。”
念起诗的时候,嘉靖已经站起身,走下御座。
向着殿前走来的时候,嘉靖挥臂卷起道袍。
“我来问道无馀说。”
“云在青天水在瓶。”
嘉靖这时候已经是背起双手:“朕最喜欢这最后一句,云在青天水在瓶。”
此刻。
嘉靖也已经是走到了严嵩面前。
“严阁老可知道是什么意思?”